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蓟汉闲话
读古书须明辞例，此谓位置相同，辞性若一；如同为名物之辞，或同为动作之辞是也，然尚有不可执者。《论语》发端便云，不亦说乎，不亦乐乎，不亦君子乎，君子与说、乐辞性岂得同耶，或者拘挛过甚，同为名物，尚以天成人巧，动物植物，琐细分之，流衍所极，必有如宋人说《滕王阁序》以落霞为霞蛾者，高邮王氏父子，首明辞例，亦往往入于破碎，如《秦风》，终何有，有纪有堂，与有条有梅相偶，同为名物之辞也，王氏以其属对未精，必依白帖，改纪堂为杞棠。《商颂》，受小球大球，受小共大共，传得球王也，共法也亦同为名物之辞，王氏又以属对未精，必依大戴记一本及淮南高诱注改共为拱，引广雅拱床法也说之，苟觉甚类，则霞蛾之说不可破矣。
《诗?商颂?长发》篇，“受小球大球，受小共大共”，毛传球训至玉共训法，自有据，案吕氏先识览，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，执而泣之，乃出奔女商，汤喜而告诸侯曰：夏王无道，守法之臣自归于商，此而谓受小法大法也。书序，夏师败绩，汤遂从之，遂伐三朡，俘厥宝玉。谊伯、仲伯作《典宝》。此所谓受小玉大玉也，盖玉以班瑞群后，法以统治诸侯。共主之守，莫要于此。是以受之则为下国缀游为下国骏尨矣。《逸周书?世俘解》说武王克殷，亦云矢珪矢宪，其意并同。凡观古者，当先核其事，次求其义，非徒以虚文笼罩而已。望氏据《广雅》拱球并训法，此或三家诗有之，要未得其实事也。
《诗?邶风?新台》篇，籧篨不鲜，传曰，籧篨不能俯者。又云，得此戚施，传曰，戚施，不能仰者。此本晋语为说，而《尔雅释训》书云，籧篨，凡柔也，戚施，面柔也。王氏从《尔雅》说，驳《毛传》云，岂有卫宣一人，兼不能俯不能仰，二疾者乎？案《毛传》谈晋语不从《尔雅》，取舍之旨不可知，若谓一人不能兼有二疾，不知偻尪之病，今有所谓鸡胸龟背者，欲俯则碍于胸，欲仰则碍于背，正是二疾兼之，王特未审此耳。
《公羊?隐公传》：自陕而东者，周公主之，自陕而西者，召公主之，何解？陕者盖今弘农陕县是也。释文，陕，失冉反，一云当作郏，古洽反，王城郏鄏，唐扶颂分郏之治，字亦作郏，则汉代所传已有两本，成王定鼎于郏鄏，以为天下之中，周召分治，自定以此为界。然作陕亦非无说，陕即今陕州，其下四十里，有底柱之险，常淹溺漕舟，汉杨焉、唐李齐物两次凿之，石坠水中，激水愈怒，竟改为陆运焉。其上六十里，及函谷关，自汉武而上，此百里关，皆为陕县地。水湍陆隘，实天下之险，故今周召抗之，则王公守国之道也。然武王犹云未定鼎者，周之胜德，在得周南，其地北起洛阳，南至南阳南郡，今守险于陕，则周南反在规外，是故更建洛邑，而分陕之任废矣。分陕盖文王时事，而谓阪尹者是也。
《史记?秦始皇本纪》，二十七年：“作信宫渭南，已更命信宫为极庙。”案《春秋传》，“再宿为信”，《诗》言，“有安信信”，则信宫者暂宿之宫，秦都咸阳，本在渭北，故渭南只暂宿尔，若汉太后所居名长信宫，则以后无外事，终身宿此不移也。
秦本伯国，设官与天子不同，及并天下，因而用之，非特自立异也。然女御史、内史、太仆，皆本周官，而奉常特司常之变，典客即掌客之异名耳。
或疑《老子》书为七国人伪作，以其书称“万乘之主”称“偏将军”、“上将军”，春秋时大夫称主，不通于天子诸侯，将军之名，并起周末也。案《春秋》内、外传，大夫称主者，为对面相呼之称，若泛语则不专系大夫，《书?多方篇》三言民主，是天子亦称主也，《春秋?成公传》，士之二三，犹丧妃偶，而况霸主，霸主将德是以，而二三之，其何以长有诸侯乎？是诸侯亦称主也，老子书本是泛语，岂得以对面相呼云称楚，将军名起春秋之末，左氏《昭公传》云，岂将军令，之而有不足，有大戴记有卫将军更子篇，其人亦与九子同时，则非七国时始有此称也，惟偏将军上将军之同，春秋未见，盖老子自据楚制尔。
《管子?地员篇》，夫管仲之匡天下也，其施七尺，后有一施七尺而至于泉，再施二七十四尺而于帛，至二十施百四十尺而至于泉始止。旧注，施者，大尺之名，其长七尺。案，泉在地中，非尺可量，此施乃以凿地者，其长正七尺耳。据《说文》，铊，短矛也，方言作鍦，《荀子?议兵篇》，宛巨铁釶，惨如蜂虿。杨僚注，釶与鍦同，矛也。《史记?礼书》引之，作宛之巨铁施，钻如蜂虿，《管子》施字与此正同。盖以铁把短矛长七尺者刺地求泉，与今人开井新术，用铁锥刺地者正同。
《楚辞?离骚》，吾令丰隆乘云兮，求宓妃之所在，解佩纕以结言兮，吾令蹇修以为理。注，蹇修，伏羲氏之臣也。案，上古人物，略具古今人表，不见有蹇修者。此盖以上有宓妃，故附会言此耳，今谓蹇修为理者，谓以声乐为使，如《司马相如传》所谓以琴心挑之，《释乐》：徒鼓钟谓之修，徒鼓盘谓之蹇，则此蹇修之义也。古人知音者多，荷蒉野人，闻击磬而叹有心。钟磬可以喻意明矣。
昭明序陶征士集心间情赋为白璧微瑕，故《文选》录狭邪之什，然于赋独标情目，《洛神》一首，旧记妄称感甄，何屺瞻已知其非，谓魏都洛阳，洛神乃指魏帝，其说韪矣。《高唐》、《神女》，本是一赋分为上下，其词淳艳，若更甚于洛神者。顷王壬秋谓高唐齐地，玉因怀王以绝齐交致祸，故佩使结婚于齐，巫山据楚上游，盖欲迁都其地。野说大体近是，然谓高唐齐地则非案其赋云，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，望高唐之观，则高唐是楚观名，绝不属齐，后言惟高唐之大体兮，殊无物类之可仪比。巫山赫其无畴兮，道互折而层累。以高唐巫山并举，则知地本相近，此二赋但说一事，于齐无与也。寻《楚世家》怀王至秦，秦闭武关，因留怀王，要以割巫、黔中之郡，怀王不许。及顷襄王立，二十年，秦将白起拔我西陵，二十一年，秦将白起遂拔我郢，烧先王墓夷陵，楚襄王兵散，遂不复战，东北保于陈城，二十二年，秦复拔我巫、黔中郡。盖巫、郢一航可达，所谓朝发白帝，暮宿江陵，楚上游之险，惟在于此，怀王虽被留，犹不肯割以予秦；襄王既立，宜置重兵戍守，而当时绝未念及，故玉以赋感之，人情不肯相舍者，莫如男女，故以狎爱之辞为喻。然《神女赋》偲道环姿纬态，《高唐》则极道山川险峻，至有虎豹豺兕，失气恐喙；雕鹗鹰鹞，飞扬伏窜诸语，岂叙狎爱者所当尔乎？此二赋盖作于襄王初载，至二十年后，其事乃验。吴陆抗临终，上书称西陵有失，则荆州非吴有也。玉之所见，大抵类此。
湘人云：道州象祠，至今尚存，昔王文成记其事，以明人性本善，此纯儒之语，非其实也。像虽傲很，其就封必有官卫羽仪，而天子又使吏治其国，蛮夷之人，乍见中原文物，自尔一心内附，文教始开，象之往恶非彼所知，而近功则已荦荦可见，微象就封，虽儒宗如周茂叔，工书如何猿叟，亦终椎髻而已，崇德报功，事固宜尔。又云九嶷舜庙，前代常遣官至祭，及民国祀典不粲而蛮人馨香祷祝，至今不衰，此则明德当祀百世，更非象庙此也。
杨子云，诗人之赋丽以则，词人之赋丽以淫。然杨子莫年，但能绝之不为，竟不能为其丽则者，太玄法言，拟易《论语》，赋并有苟卿可拟，卒无一篇，何也？温雅省独有官箴尔。
一、曩胡适之与家行严争解墨经，未有所决。余尝晓之以昔人治诸子，多在治经后，盖训故事实，诗之证明，不欲以空言臆决也。今人于文字音义，多未昭皙，独喜治诸子为名高，宜其多不尽隐矣，时有难者曰，郭象岂通经明小学者，所注庄子，后来莫及，公何未之思耶？余曰：郭氏专意玄言，自有传授，则不籍通经明小学而得之，然大体虽得，义训犹不免粗疏，今之治诸子者，本非专门，入是从旁阙伺，如王石?与曲园先生皆是，非则微旨固难审知，而知者特文句耳，非得其训故稽其事实，何由说之。
二、今人谓文字不用于时者，即为死字，不悟用与不用，亦无恒准，如说文?，二岁牛，犙，三岁牛，牭，四岁牛，群书未见有用者，而清时作蒙古律用之，又尝忆少时，见有两造争地契真伪者，老吏批牍言，“所呈文契，纸色蔫旧”，时余初习《说文》，不甚省记，问蔫字何义，答云“俗称颜色不鲜曰蔫，此字是也”。归检说文，云，“蔫，烟也，烟，郁也”，乃知吏判实有由来。此类甚多，类篇已列五万字，原其始造，必有成语然后制是字，虽古今语变，日有淘汰，亦当曰存二三，穷询方语，自可周知，安得悉为死字哉。
三、文以载道，今人多不喜其说。余谓文安能篇篇载道，要当不为非还之言。然则道墨名法，自儒者视之，为道耶非道耶，此则道之为言，条流至广，后诸子者亦各自以为道，恶得以儒术一概排之，若尔，传奇平话，复为道耶非道耶。夫苟为无裁制之言，则传奇平话无非文，虽稊稗屎溺亦孰非道也。
四、《楚辞天问》“圜则九重，孰营度之”，其义本不可知，而明清间远西谈天者，有九重玻璃天之说，戴东原颇采其说以注屈赋，唯不云玻璃耳，是说今虽已废，可知当时远西学者，拘滞已甚，案庄生云，天之苍苍，其正色耶，其远而无所至极耶，已疑天体之非实有，晋《天文志》述汉秘书郎郗萌记先师相传宣夜说云，天了无质，仰而瞻之，高远无极，眼瞀精绝，故苍苍然也。譬之旁望远道之黄山而皆青，俯察千仞之深谷而窈黑，夫青非真色，而黑非有体也。日月众星，自然浮生虚空之中，其行其止皆须气焉。是以七曜或逝或住，或顺或逆，伏见无常，进退不同，由乎无所根系，故各异也。郗在庄后，竟以天为无有，而下距明清间已千四百余年，乃其所见卓荦如此，彼言玻璃天者亦可愧矣。
五、中土论时病，率谓因于风寒暑湿，而远西以为热病皆由细菌，余谓此方知白者，盖已亿度及之，以无实证，故医家不用耳。据宋玉《风赋》，以大王之雄风，庶人之雌风分言，由风之所过有异，故宁体便人与为病亦殊，其论庶人之雌风云，塕然起于穷巷之间，动沙堁，吹死灰，骇溷浊，扬腐馀，故其风中人，殴温致湿，生病造热。中唇为胗，得目为蔑，是风非自能病人，由其所传溷浊腐余为之，则与空气传播细菌之说不谋而同，又推溯之，素问生气通天论云，风者有病之如叶，清静则肉腠闭拒，虽有大风苛毒，弗至能害，苛毒与大风并言，自谓自空气传致者，非鸟头野□之□知尞说文，苛，小草也，毒，害人之草，往往而生。害人之小草，非细菌云何，惜当时无显微镜，无由实验，故说，多支离不能专守耳。
六、王小徐季同以佛法难惟物学说，余因问曰，所以知惟物者。信现量耶，信比量耶。曰，彼谓推论至极，非物莫属，则而信者比量也。余曰，若尔，亦可为景教辩护。以为推论至极，非上帝莫属也。盖物之本质，所谓电子原子者，本不可见闻，而上帝亦不可见闻。则彼此无以相难矣。惟物之说，只可局论矿物耳，若动植诸物，化分之固皆矿物所形成。而生物学家，不许言“有机物为无机物所化”。是则动植之力，能摄取矿物以供己之材料，其能摄取者，则必在矿物以外矣，或谓之生理，或谓之生机，在佛法则谓之阿陀那识，苟舍佛法而他求之。辗转推论，亦可归之上帝，一因矿物而推致电子原子，一因动植物而推致上帝，宁不可立为二元耶。唯上帝帝释乐梵天文等，执着名称，堕入人格，而景教所谓七日造世界者，尤为鄙潜，造化之称，见于庄子，远视彼等诸名为趋越，因而用之，则必可与惟物论分峙矣。
七、长沙叶奂彬德辉富于藏书，善辨真伪，而拘牵宋本，谓字字皆直千金，又牵守汉学，不肯改移。余尝问之曰：宋本说文云，中，而也，君信之乎？答曰：信之，而训颊毛，而上端横竖二画，本像鼻际人中，则知中之本义，当为人中。且中本从丨，引而上行读若囟，由人中引而上行，则头会脑盖也，不得宋本，何由明之？奂彬又言，君治小学，好言双声叠韵，是乃永明诗人之说，不当糅入小学。余曰，郭冠军婢能作双声语，则知双声本是常称，非永明诗人所造，但其名出晋后，汉人未有耳。奂彬言，汉人而无，言汉学者即不当宋。余曰，岂恃双声，反语起孙叔，然汉人说经亦不用也，如君意，必当言读如某读若某耶？应曰，然，此二事可谓通人之蔽。
八、王壬秋记曾湘乡评曲园先生语云：荫甫可谓近代闻人，犹未得与乎作者也，案作者之谓圣，先生何敢当，即大儒如孟荀，次如二刘贾许，后人亦岂易企也，然目以闻人，义亦未契，此正俞理初辈当之，先生虽广涉群书，先务自有所在，与夫犯懒记诵无所归宿者固殊矣，当云近代经师，不当云近代闻人也。
九、李莼客王壬秋，相传并是素顺幕客，而李颇讥王为江湖游食之徒，今谓博闻广见，常识完具，李自胜王，若以文辞相校，李之不如王亦远矣。盖其天性妒媚，于并时学者，无不吹毛索瘢，非徒壬秋一人而已，余尝谓宋代小说最知名者，莫如《容斋随笔》，时俗小说最知名者，莫如《红楼梦》，二者不可得兼，能兼之者，其惟《越缦堂日记》乎？
十、唐语林柳八驳韩十八平淮西碑云：文有冒子，若我为之，便说讨叛矣。自来评是碑者，皆以不特叙李恳切为病，姚?特载段文昌碑，而瞏韩碑不录，亦以事实不详尔，若品藻文字，未有如柳侯之深至者，韩闻之当亦懑然心服也，然柳作封建论发端云，天地果无初乎，生人果有初乎，亦是冒子，乃知文章通病，虽至精者不能免。
十一、策锋出而平文衰，四六兴而俪辞坏，方姚以来，平文涧起，俪辞尚多尨杂，汪容甫出，苦欲上规晋宋，单复并施，然观晋人文字，任意卷舒，不加雕饰，真如飘风涌泉，绝非人力。萧选以沉思翰藻为主，故所弃反多尔，容甫刻意铸词，转近方幅，于萧选所录者尚多惭色，况其未录者也。